朝阳书友文章选—生命的泉流兀自涌动(1)
【发布时间】:2006-06-09
凸 凹
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《沈从文晚年口述》,是一本别致的书。书中收录了沈从文晚年在湖南省博物馆、湖南省文联和《湘西文艺》编辑部的三次演讲——不仅有文字,还附有录音光盘。是一本立体读物。
我是第一次听到沈从文的声音。浓重的湘西口音,使人听起来略觉困难。所以,我是先读了文字的,以便能听懂。
读他的文字,我心里是很平静的;但听他的声音,我的情绪却很波动,心里渐渐地痒起来,甚至不可抑制地掉下了眼泪。他的声音很温婉,很细润,像慈和的女音;但声音里有清晰可辨的颤抖和淡淡的忧伤,让人不禁联想到一个经历了苦难的人,在妩媚的笑容之下,难以遮掩的沧桑与哀怨。
于是,才知道,有些人的声音是听不得的,它会让你心碎。
于是,我不忍再听下去,关掉了。同时也关掉了案上的台灯,把自己陷在一团幽暗中,品味他晚年编著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时的种种艰难。
这种品味,像于时间隧道里与他会晤,他的容颜,像皱纸被悉心抚平之后,渐渐有了光泽。他瘪瘪的双唇,微微颤抖着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这真像他!
性情温柔而命运多舛,一定会把人弄成欲辩而又无言的样子。
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是一部被迫的著述,字纸背后,是枯寂与悲苦。我猜想,他最终完成的那一天,一定是轻轻地拍打着原稿纸上的积尘,傻傻地笑个不停。由于稿纸太厚,拍打出的声音钝钝的,近于无。这个时候,他心头隐隐地痛着,也嘶嘶地快乐着,是自虐者锋芒刺在皮肉和心头上的那种快感。这或许有些变态,却是生命力坚韧的征象。
一个有坚韧的生命力的人,在任何乖蹇的生存环境下,都不想苟活。他心底涌动着一种创造的欲望。他要做事!
文人是这样,有劳动习惯的农人也是这样。
我既是文人,又是山地人,文人的心性和农人的习性我都懂—父辈们在山地上耕作,堰田瘠薄,旱象连绵,即使撒下种子,也不会有几多收成。但是他们还是执著地犁耪,他们说:收不收在天,种不种在人;咱管不了老天的事儿,却可以管好自己,生为人,尽到人的本分就是了。至于我,一个写作者,如果有一段时间不握笔管、不写几段文字,就有虚度之感,就会坐卧不宁。其实并没有考虑发表的事,而是本能地就想写,血液里翻腾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。
沈从文说:照我思索,能理解我;照我思索,可认识“人”。我几乎读遍了他的书,且跟他又是同一类人,所以,不必那么费心地思索,他搞古代服饰研究时的心境,也是能够理解的。当时的情境,既然搞文学以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,那么就选一件能被时宜接受的事来做;人格可以被贬损,但做事的权利却是天赋的人权。这种权利大多是以奴役的面目出现的,比如奴隶主对奴隶,地主对长工,资本家对工人。所不同的是,沈从文选择了自我奴役,心甘情愿地去承担一种苦役。这种自我承受的奴役方式,最终成就了人的尊严,实现了人的价值。
所以,多亏了沈从文的文人出身。因为文人有风骨,有不屈的意志,有致死地而后生的本能。
在大寂寞中埋头做事,在无边的苦难中捕捉些微的甘甜—即反抗着环境,又抗争着命运—一边伤损着,一边完满着;一边陷落风尘,一边自我救赎。之所以走到这样的境地,归结于一点,是他对自己的文人身份的认同!
这种认同,使他能在巨大的现实遮蔽中,依然保留了自己的个性。突出的例子,是他打破了服饰研究领域的既定规则,走出“重典籍”而“轻文物”的学术误区,用唯物史观烛照自己在暗夜中的学术活动。
他说:离开文物就没法子读懂历史。
他按照这样的准则,奔走于各省的博物馆,各处文物挖掘现场,把自己的研究从书斋延伸到实物,延伸到旷野,因此不断有新的发现。